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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蓦然回首(1)(2 / 2)

“姐姐吹得最大!你是冠军!姐姐你可劲儿吹,把它吹成最大最大的!”

一个调皮男孩不服气,悄悄走过去胳肢那个女孩。女孩怒目瞪眼地警告对方,但为了不放弃眼下这个“最大最大的”泡泡,又不敢剧烈反抗。她终于被那个男孩胳肢到了,忍不住想笑,又赶快憋住,吹管上的泡泡也随着她的喷气憋气而先胀后缩,最终迸然破裂。女孩气恼地说:

“你耍赖!耍赖也是我赢!”

草儿为她帮腔:“对,就是姐姐赢!”

就在那个大泡泡在吹管上胀缩时,楚天乐忽然呆住了,一道通天彻地的电光陡然划破脑中的迷蒙。他紧紧盯着那个泡泡,思维乘着光波追赶它的胀缩,把它分解成一帧帧的慢动作画面。他的思维进入了时空的深处,来到宇宙诞生的时刻。他觉得自己突然悟到了那个终极答案,只是,连一向自信的他也不敢相信——这就是答案?它太简单了,简单得像眼前这个七八岁男孩的嬉闹。一场塌天灾难的缘由不可能这样简单!但它又分明是对的,只要把这个答案填在九宫格的中心,一切疑点就都顺理成章地得到了解释。

没错,这应该就是答案,因为宇宙本来就是按最简单的规则演变的。

当年哈勃发现宇宙膨胀时是否也有过同样的自我怀疑?因为“真空能够膨胀”是个全新的概念,在他之前没人想到过。那时(及后来很长时间)人们并不知道真空有深层结构,认为真空就是完全的空无,那么,说“空无”膨胀有意义吗?空无能够膨胀吗?膨胀的空无能克服星体的惯性,带着它们一块儿“向外运动”从而产生宇宙学红移吗?或者反过来说,如果星体的惯性本身就是扎根于本域空间,那这种关联是如何实现的?在当时的科学水平上,这些都是合理的怀疑,但宇宙并不在乎这些怀疑,它只管按最简单的方式,径自膨胀下去。

鱼乐水偶然回头看见丈夫的表情,立时惊呆了,此刻他的病容被发自内心的光辉所照亮,变得生动鲜明。这种表情在火葬台那一夜显露过,在丈夫发现“密真空”秘密时显露过……她听见丈夫低声说:

“乐水,我想我找到最终答案了,人类有救了。”

衰弱的天乐妈一直仰靠在后排座椅上看孩子们吹泡泡,但儿子这句低语她听得非常清楚。她赶忙支起身,急急地问:“天乐你说啥?你是不是说,天不会塌了?要不就是有办法救它?”

楚天乐顾不上回答,他还陷在自己的思路中。忽然他急急地喊:“乐水,快通知总部,通知姬船队立即停止激发!用不着冒险到新宇宙去了!”他努力欠身看看汽车仪表盘上的钟表,焦虑地说,“不,现在是七点三十五分,肯定来不及了。那儿距地球五点三六光时,等电波到达那边已经是零点五十七分,激发早就完成了。”

他目光如火,口中不停地喃喃着:来不及了,来不及了。忽然,他脑海中灵光闪现,眸子一亮,断然地说:“有办法了!乐水快通知总部,让一艘‘小蜜蜂’尽快来接我!同时命令‘女娲’号尽快做好点火准备!快点!”

鱼乐水立即按他的吩咐做了通知。等鱼乐水通知完毕,他才向妻子解释:“根据‘诺亚’号的工业性试验,这艘类型飞船的平均速度可达一点八马赫。这样的话,五点三六小时的航程只需二点九八小时就能抵达,比电波快二点三八个小时。即使加上飞船点火前的一小时准备,也能提前半个小时赶到。时间非常紧迫,现在只有拼一拼了!”

他们立即上车,开到镇外的空旷地,等着“小蜜蜂”到来。在等待过程中,楚天乐一直沉默着,眉峰紧蹙,口中下意识地呢喃,他是在考虑此后行程的所有细节。天乐妈知道儿子的脾性,这时悄悄地待在后排,把草儿揽到怀里,以免打扰他。鱼乐水过去,轻声告诉婆婆,自己要陪丈夫去冥王星,其他人留在这儿,“乐之友”总部马上会派人来接应。

“乐之友”的工作速度一向惊人,十四分钟后,苍茫天幕上出现了淡蓝色的喷焰,是“小蜜蜂”来接他们了。很快,“小蜜蜂”疾速升空,以四万千米的时速向南向上飞去。五十六分钟后,夫妇俩已经坐在“女娲”号的驾驶室里,这比楚天乐预计的时间晚了十分钟。此时,飞船已经完成了启动前的准备,并设置好了盲飞程序。双方没有握手寒暄,飞船关闭密封门后立即点火,进入最高速度,观察窗顿时被混沌笼罩。进入正常飞行后,船长斯科特才走过来同楚氏夫妇握手,导航员也过来打了招呼。船长对楚天乐说:

“楚先生,我计算过,即使飞船全速飞行,恐怕也来不及。因为我们不能一直保持盲视状态,那会撞上他们的,至少在抵达前半个小时,就得转换为断续飞行状态和常规动力状态。”

“不必过度小心,剩五分钟航程时再停!这么远的距离,你即使瞄准他们开过去,也不会恰好就碰上的,提前五分钟停船就足够安全了。停下后,先不要花时间寻找他们,而是要立即发电重复刚才的通知。我计算过了,这样,他们将在激发前十到十五分钟收到我们的电文。”

船长心算了一下,点点头,“对,是个好主意,用这种超光速飞行加电波的接力跑,有可能赶得上。”

他对程序作了必要的调整。“女娲”号在盲飞状态下与整个宇宙隔绝,无法测量当下的船速,只能依照“诺亚”号的实验资料,按平均速度一点八马赫来设置。至于方位,只能按眼下的星空图来设定。调整后,飞船将一飞到底,船长无事可干了。楚天乐说:

“趁这个空当,咱们到活动大厅去,讲讲我的新发现吧。所有船员都去。时间太仓促,也许推理中有致命的硬伤,希望大家集思广益,找出有硬伤的地方。”

十五名船员在大厅中集合,楚天乐开始讲述。他说,他和干爹、亚历克斯等人共同建造的三态真空理论一直有一个最大的罩门,那就是引起宇宙收缩的动因不明,但只要这关键的一点弄不清,三态真空理论最多只能算是半经验理论,缺少坚实的基础。现在,借着一个小女孩吹的气泡,他终于找到了动因。

众所周知,宇宙学中有一个著名的暴涨理论。其实更准确地说,应该是暴涨急停理论。在宇宙爆炸的极早期(10~-35秒),由于反引力的作用使宇宙暴涨。这个阶段极短,到10~-33秒即以急停结束。此后反引力转变为正引力,宇宙进入温和的膨胀,直到今天。

可以想见,暴涨急停使宇宙产生了疏密相接的孤立波,它是否能影响今天的宇宙呢?“为了直观,还是举一个二维的例子吧。”楚天乐说,“假如上帝站在一个气球的中心吹气,使二维球面温和膨胀。现在,上帝不经意间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,震波从球心同步传到球面,造成整个球面的同步暴涨,形成一个孤立波。如果球面世界没有更高维,那么这个孤立波就会随时间逝去,不会留下任何涟漪。但实际上球面世界处于更高维度中,那么,球面的孤立波肯定会在三维空间内造成扰动,造成三维的孤立波。后者将在三维世界的边界反射,回扫到二维宇宙中。这时对二维世界的生物来说,空间收缩就凭空出现了!把这个例子外推到我们的三维宇宙……”

鱼乐水说:“真空深层结构就是我们这个空间的第四维?”

“对。”

“宇宙诞生时的暴涨急停在第四维造成了孤立波,它在第四维边界反射,回扫到三维世界,于是我们的宇宙就凭空出现了收缩?”

“对。”

“那么,在这个密波之前是否应该有一个疏波?你想嘛,暴涨、急停——这两个过程会产生一个疏波,然后是一个密波。”

“不,次序反了,疏波应该在密波之后,是宇宙边界的反射造成了次序的反演。而且在多次反射之后,它的延续时间也被离散化了,原来只有10~-33秒级别的孤立波,现在已经拉长到至少四五十年以上——但我想,它的拉长也是有限的,也就在百年级别吧。所以,”楚天乐语调缓慢地对听众宣布,“如果我上面的推理没错,那么宇宙的急剧收缩恐怕快要到达峰值了,此后是下行的半周期,收缩率将逐渐变小,直到恢复为标准真空,然后转为时间相等的急剧膨胀。等这两个孤立波过去,宇宙就会恢复为原来的温和膨胀。”

“所以——天根本就不会塌?”

“对的,老天爷只是打了一个尿颤。”

鱼乐水对丈夫苦笑。原来只是上帝的一个尿颤!所谓塌天灾难只是一场虚惊!听说姬人锐在平息万人自杀时曾说过类似的比喻,当然那只是他玩的空城计,没想到他竟有幸而言中。难怪这会儿丈夫要急巴巴地往冥王星赶,人类安全无恙,已经不用进行那个冒险了。楚天乐说:

“宇宙创生以来,他老人家肯定已经打了多次尿颤,只是那时没有科学仪器,甚至没有文明,没有智慧种族,所以这样的尿颤一直不为人所知。”

“那么,两次尿颤之间的间隔是多久?”

“只有等收缩结束,得知这个孤立波波峰的准确数据,才能反算出波间距。它肯定是随多次反射而越拉越长的,眼下我只能按收缩率的加速度给出一个粗略的估算:这次尿颤与上一次的间隔大约是十万年的数量级。”

所有听众啼笑皆非。这真是一个“天大的”玩笑啊,在灾变的沸水劈头浇来时,全人类曾奋力一跳,在短短二十八年间弄出了遮阳篷技术、氢聚变技术、人蛋技术、二阶真空激发、虫洞式超光速飞船、婴儿宇宙……现在,原来根本没有灾变,这只是上帝的一次喷嚏、一个尿颤,马上就会天下太平。这当然是喜讯,天大的喜讯,但这个喜讯也带着内在的残酷性——让人类的伟大努力成了滑稽表演。楚天乐补充一句:

“乐水你可能记得,我干爹曾对‘人类中心论’的变相复活抱有疑忌,即使在我发现它是全宇宙同步膨胀之后,干爹的疑忌仍未完全消除。因为人类中心论虽然在空间轴上消除了,但仍盘踞在时间轴上——在宇宙诞生的百亿年中,恰好在人类有能力观察暴缩灾变时才出现暴缩,是不是太巧合?但现在呢,一切疑忌都消除了。这道孤立波无疑扫过宇宙多次,我们只是适逢其中一次而已。还有泡利,他虽然没有发现‘暴涨急停’的机理,但他早就说过,他不相信全宇宙暴缩会一直持续下去,怀疑理由很简单,就是一句中国的古语:其兴也勃,其亡也忽。凡是发生得过于迅猛的东西,常常会同样迅猛地结束。想到这些,我由衷钦服干爹和泡利无与伦比的直觉。”他问大家,“大家认真想一想,我的推理有硬伤吗?”

众人努力思索后缓缓摇头,楚的新理论清晰流畅,无懈可击。斯科特船长的思维比众人快一些,想到了由此延伸的一个问题。他谨慎地问:

“咱们的虫洞飞行技术是建立在密真空之上的,而且要求收缩幅度超过临界点。如果密真空消失,那么……”

楚天乐苦笑:“你说得完全正确。密真空消失后,虫洞技术将成为屠龙之技,不再有用处,而眼下这个灿烂的超光速时代也将一去不返——不,准确的说法是:人类得耐心等到十万年后,它才能返回。”

喜讯突然变成噩耗,周围气氛滞重,尤其是对于这群超光速飞船的船员——他们马上就要失业了。斯科特苦笑,喃喃地说:

“是这样……我倒但愿宇宙暴缩不会结束啊……”

但不管怎样,既然宇宙不再塌陷,婴儿宇宙激发试验就该停止,那是绝境之下的疯狂赌博,赌注是珍贵的六千条生命和六艘虫洞式飞船。至于能否来得及中止它,一会儿就见分晓了。

预定的飞行时段快结束了,大家结束讨论,各自回到岗位上。驾驶舱的三个人担心地等待着,他们能否及时叫停姬船队的行动,取决于盲飞结束后飞船的定位是否准确,只要与实验现场有十五光分以上的误差,姬船队就来不及收到这边的电文了。但在盲飞状态中他们完全无计可施,这是超光速虫洞飞行的最大罩门。

铃声响了,预定的两小时五十五分钟的飞行至此结束。飞船平稳地瞬停,观察窗中立即出现了深太空的寂寥图景,也能在不算太远的地方看到糖浆颜色的冥王星和它的三颗卫星,这说明飞船降落地点定位基本准确。船长按楚天乐事先的交代,立即开始对姬船队的呼叫。导航员也迅即开始对星空坐标的测量,半分钟后,他欣喜地说:

“船长!飞船定位基本准确,姬船队大约距我们十五光分之内,准确点说应该是十三光分吧。”

船长和楚天乐夫妇欣喜地点头,然后是等待。等待令人发疯,距零点还有十五分钟,十分钟,五分钟……通话器仍然冷漠地保持寂静。现在已经过了零点,船上众人的心都开始下沉。令人欣慰的是,他们虽然没收到回音,但也没发现闪光,不过,在零点爆出的闪光要传到这里应该是十三分钟之后了。此刻无法可想,只有等待。对姬船队的呼叫肯定已经没有用处了,不过呼叫仍在坚持。零点五分,零点七分,零点十一分……

2

在冥王星绕日轨道之外的某处,六艘飞船船艏朝外聚在一起,已经做好了同步激发的准备。飞船外围布置有十二个袖珍飞行器,携带着摄像机、辐射监测仪、光度仪等设备。它们距离飞船有一万千米,即在预计的真空空洞之外,因为估计此次激发的球半径尺度不会超过五千千米。为姬船队送行的人们,此刻已经乘“宇宙虫”号和“幽灵”号离开激发点,停泊在两万千米之外。因为这次是短途飞行,这两艘飞船的载客量可以大大增加,但也最多只能装载六千人,所以船员的送行亲属只能每家来一人。由于可以想见的原因,她们多是乘员的母亲,所以两艘飞船基本成了纯女性的世界。姬人锐夫妇倒是都来了,因为姬人锐是作为“乐之友”的官方代表,不占家属的名额。

周围是无边的黑暗,遥远的太阳有气无力地闪耀着,就像夜空中一只弱小的萤火虫。其他星星则显得比往日明亮,也不再因大气而闪烁。因为没有大气的散射,它们似乎一下都小了不少。小小的冥王星带着更小的三颗卫星,以五十九亿千米的半径绕太阳巡行,此刻正赶到这里,但距激发点也超过十万千米。冥王星是个冰封的岩石星球,表面布满固体的氮、甲烷和一氧化碳,它已经被地球天文界开除出行星队伍,被冠以“矮行星”这样有失尊贵的名字。通体透明的飞船把内部灯光倾泻到黑暗的太空中,就像六颗璀璨的钻石。有时飞船会冒出两团或四团淡蓝色的火焰,那是飞船在用常规动力进行位置微调,以保证六艘飞船的相对位置。

此次实验规模远小于上次,如果单从安全考虑,其实用不着放到五十九亿千米外的遥远太空。乐之友科学院看中的是这里的微重力环境。这里的太阳引力已经非常微弱,冥王星的引力同样微弱,飞船只要做少量的姿态调整就能保持恒定的空间坐标,以便进行“定点激发”,这样有利于周边仪器的观测。这与上一次把激发点设在地月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完全不同。拉格朗日点是相对于地月引力系统固定,相对于静止空间则是运动的;而在这儿,观测仪器相对激发点(即静止空间)是不动的,可以从容地观测湮灭空间,得出更可靠的数据。

在“宇宙虫”号飞船内,失重状态下的家属们互相挽着臂膊防止飘移,凝视着大厅中心的全息图像。苗杳左臂挽着丈夫,右臂挽着埃玛的母亲。全息图像显示的是六艘飞船的外景。透过透明的船体可以看到,在每艘飞船内,一千名船员光头赤足,身穿着太极图案的白色衣服,同样挽成了一个方阵,列队肃立。十几分钟后,地球北京时间零点,一团白光将把船队淹没,他们将瞬间从母宇宙消失。至于新宇宙中等待他们的是怎样的命运——所有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。他们的目光中闪耀着对新世界的向往。在两艘家属飞船内,同样寂然无声。所有母亲的眼眶都是红的,她们的表情虽然还平静,不过给人这样的印象——如果有一人失声痛哭,就会迅速放大为全船的悲声。

各艘飞船向旗舰“万户”号报告了最后一次检查情况。现在是宣誓仪式,六千个声音汇成整齐的声浪:

“我誓言遵守《诺亚公约》,

生命高于一切,集体高于个人;

延续人类统绪,传承地球文明。”

下面是“美丽新世界”船队负责人姬继昌致告别词。镜头转到旗舰“万户”号舱内,船内气氛肃穆,姬继昌离开方队,在镜头前稳住身躯,然后他的面容被放大。姬人锐等人发现,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肃穆,而是一脸顽皮的嬉笑。他笑嘻嘻地大声问部下:

“哥们儿,姐们儿,这会儿紧张不紧张?”

这样的称呼、这样的问话和嬉笑,都出乎船员的意料,所以回答不很整齐:“不紧张!”

“不紧张是扯淡。”姬继昌干脆地说,“我就很紧张,紧张但不害怕。为啥?因为我是科学的虔诚信徒,我坚信人类的物理学同样适用于新宇宙,那儿的宇宙也会有同样的演变史。所以我们既不是去天堂,也不是去地狱,而是回家!和这边一样的家!唯一拿不准的是:我们会赶上那个宇宙的什么时刻。如果正赶上一个老得要伸腿的宇宙,或者赶上一个虽然年轻但得了绝症的宇宙,那就比较倒霉。不过这也不打紧。咱们既然能跳进去,也就能跳出来。我们的飞船有一年的燃料库存,如果算激发次数,那是三百万亿次,可以说是无限的。如果发现那个宇宙不满意,咱们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,出来再找一个。找它千万次、万亿次,还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宇宙吗?你们说是不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