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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件IV(1 / 2)



不只我一个人想要「毁神」。



我们的祖先之中,也有很多人试图写出「神」。



可是他们全都失败了……这些什么夜班不到的家伙中,甚至有人被自己所写出来的「某个东西」给吃掉。这些人的共通点就是全都不得善终,他们大肆宣扬要「毁神」,之后却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,被族人给定下罪名。在他们失败的那一瞬间,曾经信誓旦旦要达成的丰功伟业自然也成了众人指责的对象,这就是试图接触「神」的人最后的悲惨下场。从很久很久以前,这样不成文的规定便深深地刹在人们心上。



「人」绝对不能把「神」当做目标。



这是禁忌,即使只是当成目标也是极大的罪过。



「神」之所以伟大,就是因为他位于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。



遥不可及,崇高的「神」。



我很明白这个道理。



然而,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接回■■■。很久以前,在神的世界里,伊邪那岐曾经远赴黄泉国度,接回伊邪那美,「神」有能力办到,对一个可怜的渺小人类来说却无法完成那样的任务。如果可以,我愿意倾其所有迎回我的■■■,不管她的姿态有多苍老,外型变化有多剧烈,我还是要将■■■带回来。



可惜,我很清楚,我的愿望毫无意义。



不管我怎么乞求都毫无意义。不管怎么祈祷也没用。



「神」不会救赎「人类」,更不可能实现渺小人类的愿望。



既然如此,我为何要遵守人们定下的禁忌?



创造「神」有什么不对?想写出「神」又有什么不对?我不断地祈祷并许下愿望,然而经过无数个祈祷的日子,我总算明白这一切都没有意义……所谓的信仰根本没有意义,不让「人类」看见的「神」等于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


「神」既然不存在,就由我来创造一个吧。



为了创造「神」,我需要那个被称为「神」的女孩的血。我也是优秀的超能力者,可惜我们的超能力被人类的身体所困,无法发挥全力,所以需要那个被人们当成「神」来崇拜的女孩的血。我不惜牺牲一切取得她的血,为了崇高的目标、为了收集足够的血,我会尽全力地和她对抗。这也是礼貌,我对她的尊敬便是杀了她,就算我已经是个非人的畜生,只有这点礼貌必须遵守。



也许……■■■不会原谅我这么做吧?



但我还是要做。为什么呢?因为我——



————来吧,来毁灭神吧!



* * *



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。



是一种像雷声的凄厉叫声。



我立刻睁开眼睛,环顾四周……是我听错了吗?只见整个房间笼罩在寂静当中。我在睡不太习惯的沙发上坐起身,空气中残留的巧克力香气扑鼻而来。我轻轻地咳了几声,再次看着周围。



现在几点了?为了保护茧墨,我已经在事务所睡了好几个晚上。不过,无论睡多久,我还是不习惯这里。我的耳边听到茧墨细微的呼吸声,看向对面那张沙发,只见茧墨躺在上面,双手在胸前交握,紧闭双眼。她穿着睡袍的睡姿看起来像是中古世纪的公主,头上却戴着附有毛线球的帽子。



今天的毛线球好像装上了某种机关,是一只会自动上下摇晃的鱼。



看着那变形的红色金鱼,我叹了口气。



离开沙发,我往厨房走过去,想喝点水,却发现厨房的小灯还亮着……我记得我睡觉前有关上啊?是不是茧墨又打开了?结果我突然感觉到昏暗的厨房里有个人站着,隐约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伫立在那里,还以为是幽灵而吓了一跳,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白雪,白色和服的轮廓与黑暗融合为一体。她呆呆地站着,衣服有些紊乱,好像是匆忙地起床,恍惚间仓促穿上的。



她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水龙头。



是来喝水的吗?不过她的视线十分旁徨。



像是前来找东西,却一直找不到而感到迷惘。



「怎么了?」



『……』



听到我的声音,她缓缓地转过头来,以漆黑的眼眸望着我,张开口想说些什么,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拿起毛笔,静静地打开扇子,在上头写字。昏暗之中,我努力想看清她写出来的文字。



『我做了一个梦。』



「做梦?是恶梦吗?」



我的问题让她有些困惑,哀伤似地眯起黑色的眼睛,眼眶像是快哭出来似地闪烁着湿润的光泽。黑暗中的白雪看起来比平常还符合她原本的年纪。她紧握着手,摇摇头。



嘴角浮现浅浅的笑容。



——她笑了?



『是关于以前的梦。小时候的我过着轻松而天真的生活,我梦见小时候的样子,还没有身为族长的压力,也不知道荣誉之类的沉重存在,只想把事情都推给旁边的人做,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,只想开心地活下去。说来可笑,小时候的我竟然是那么蠢笨的孩子。』



白雪一边修改文字,一边叙述着。听着扇子「啪啪」地开阖的声音,我继续追看无声的文字,同时注视着她。



她的眼神仿佛尚未自梦境中醒来一般。



好像人已经醒了,却不想接受暴露在眼前的现实。



『我好像是因为听见哥哥的声音才醒过来的……总觉得听见了类似惨叫声的声音,明明不可能听见的。』



我想起刚才听见的「声音」,全身被那道宛若打雷般的叫声给贯穿了一般。到底是谁发出来的声音?难道是白雪感应到的「声音」传到我这里来吗?



我肚子里面的鬼会吃掉其他人的感情或者记忆。



鬼忍不住吃掉了她对哥哥的声音所产生的强烈感应……



她的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



我想问她,却又想起茧墨说过的话。



——为什么你哥哥要背叛水无濑家呢?



『应该只是幻听吧。』



白雪自言自语,像是要说服自己。她「啪」的一声阖起扇子,接着拿起杯子装了点水,慢慢地啜饮着。分几次喝完微温的生水,她将剩下的水倒在水槽,看着流进排水沟的水,摇了摇头。



接着,她发出深深的叹息,随后转身离开,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再度恢复冷静。经过我身边时,扇子又打开了。



『请忘掉我刚刚说的话。』



扇子再度关上,卷起的微风打在我耳边,她就这么离开了厨房。我忍不住叫住她:



「白雪小姐。」



本来以为白雪不会理我,没想到她当场停下并转过头来,严肃而不可侵犯的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请求的光芒。



希望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——她的眼神仿佛这么哀求着。



我欲言又止地闭上嘴。原本想问她「水无濑家的背叛者是不是你哥哥?」还有「你哥哥为何要那么做?」等等……我有无数个问题想获得答案,却不得不将它们全数吞了下去。



我不能那么草率地触碰他人的伤口。



「晚安……希望你能做个好梦。」



我只说了这些。白雪微微张大眼睛,接着缓缓低下头鞠躬。再次抬起头时,她的脸上挂着像是要哭出来的苦笑,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平常严肃的神情,走回房间。



白色的身影消失,隐约能听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。我站在原地,呆呆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。



想着方才听见的惨叫声。



那种能穿透人的身体、野兽般的叫声。



像是要宣告某种时刻的到来。



* * *



「早安,小田桐君。」



「早安,小茧,不过现在已经不早了喔。」



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,睡到现在才起床的茧墨道了声早安,一袭惯例黑衣打扮的她脚步似乎有些不稳,可能还没睡饱。她不停地揉着眼睛,坐进沙发,穿着华丽服饰的娇小背影蜷曲成一团。



「你怎么了,看起来还很困的样子?」



「没什么……只不过是凌晨三点接了通电话,对方甚至打到我的手机,你可能因为睡很熟而没听见。我跟他讲了很久,有点睡眠不足。真是的……希望他下次不要挑这种会干扰人睡眠的时间打给我!不过他提供的情报倒是满有趣的。」



说完,茧墨拿起充当早餐的热可可,一口一口地喝着,同时猛眨了几次眼睛,伸展着穿着长袜的双腿。我没在这杯热可可里头加入平常会加进去的砂糖,不过她喝了似乎没什么感觉。我没察觉昨晚有人打电话来,那通电话打来的时间可能比我和白雪说话的时间还要晚……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在半夜打来吵人呢?在我的印象中,没什么人会打茧墨的手机。



到底是谁为了什么事情打来?



「小茧,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怪事?」



「小田桐君,好久没出门了,我们出去走一走吧。」



「喀」地放下马克杯,茧墨抬头看着我……她终于清醒了,眼底闪烁着常见的那种猫咪般的光芒,大大的眼睛若有深意地眨了眨。此时,白雪打开了客厅的门,今天早上的她穿了我替她买的那套洋装。她看到茧墨也在,身体瞬间僵硬起来,神色紧张地观察着茧墨。茧墨刻意不看她,一脸无聊地吃着四方形的生巧克力。



「要出去吗?小茧,按现在这种状况,最好待在家里比较安全吧?」



我一问完,小茧斜斜瞪了我一眼。



她伸出食指,静静地放在脸前面。



嘘……那个动作是要叫我保密?她的眼神与动作让我很快明白她的用意。



那通半夜打来的电话可能与水无濑家有关。



舔去沾在手指上的可可粉之后,茧墨迅速地跳下沙发,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过客厅,拿起纸伞并灵活地靠上肩膀,发饰上的蕾丝随着发丝一起摇曳着。



她回过头来对着我笑。



「走吧!小田桐君,去外面吃午餐,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。」



偶尔会想去你常去的那种便宜餐厅吃点小东西。



无视于白雪的视线,茧墨迳自走了出去,黑色与红色交织而成的背影十分果决。我以眼神向白雪打了招呼,接着跟在茧墨后面走出事务所……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?只有一点可以确定。



那就是……这顿午餐肯定是我请客。



* * *



欢迎光临!您好!



请问要内用吗?



「一杯巧克力奶昔,然后随便配个套餐给我。」



「不好意思,请给她一份大麦克套餐。」



我擅自替茧墨点了餐,女性店员满脸问号,不安地回应说「好的」。结完帐之后,我拿起托盘,回头只见茧墨已经先走上二楼。整洁的速食店以白色为装渍基调,明亮干净,上面传来儿童开心的笑声。由于正值午餐时间的缘故,二楼几乎满座,充满学生、亲子档,还有上班族等等,各种阶层的客人齐聚一堂,还可以看到一群带着孩子聚餐的母亲在角落快乐地笑着。茧墨的视线来回巡视,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,最后在窗边的位置找到目标。她不理会周围人们好奇的目光,站在那里和某个人说话。



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



我压下内心的不安走了过去,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伸手朝我打招呼。



「你好!好巧喔,小田桐先生。」



我一瞬间差点怀疑嵯峨雄介有预知能力。



放下托盘后,我将奶昔递给茧墨。她说了声「谢谢」,随即将吸管插进杯子吸了一口,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。



「嗯……这……是巧克力口味吗?」



「小茧,你特地跑到市中心来就是为了吃速食?」



「啊?我只是觉得偶尔也该替你的荷包着想一下,吃点便宜的东西。之前问雄介君的时候,我就很在意这里,其实我到目前为止都没吃过速食喔!托你的福,我不但吃到速食,也见到了雄介君。」



「别这样说,能和两位见面,我也感到很开心呢!啊,小田桐先生,能不能吃一根你的薯条?」



「不!你不能吃!」



我拍掉雄介的手并发出叹息。走出茧墨家的我们搭了六站电车,在市中心下车之后,茧墨很有自信地往前走着,没有走到众多餐厅聚集的地下美食街,反而走到车站旁边的广场。我还以为她已经找到想去的餐厅,没想到竟然是速食店……她堂堂正正地走进这家两层楼的远食店,然后没有问我要吃什么就迳自点餐。歌德萝莉风洋装加上纸伞十分引人注目,但她依旧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。再度喝了一口奶昔后,茧墨不甚满意地皱起眉头。



旁边的雄介拿起夹了两片肉的大汉堡大快朵颐,这个汉堡应该是店里贴着的海报介绍的新产品。我的视线从大口嚼着汉堡的雄介身上移开,拿起自己的汉堡。



啵!茧墨移开嘴上含着的吸管,喝光的奶昔空杯倒在桌上。尽管我还没吃完,茧墨却开始表示:



「水无濑家换了一批随从唷!应该和前阵子因背叛者的攻击而伤亡惨重脱不了关系。因为水无濑家与茧墨家处于竞争立场的缘故,我完全没收到消息,不过知道我也卷入这次的事件之后,昨天深夜,本家的人打了通电话给我,还特地打到我的手机……故意挑水无濑家的两个人沉睡、你也回去的时间点。」



其实我昨晚没回去,而且就算我真的回去了,茧墨还是会把本家打电话来的事情告诉我。



茧墨呵呵地笑了。她拔出奶昔杯上的吸管转来转去,接着说:



「本家拿到有关水无濑家过去的情报,害我听了好几个钟头,都是些重复的内容……那些人还真是不懂简短报告的重要性。和我讲话的时候,不知道是太过慎重还是什么的,时间总是非常冗长。啊,我讨厌这样,不是都说『时间就是金钱』吗?居然这样浪费时间。」



茧墨像只猫咪似地伸了伸懒腰。说是这样说,她自己不也是迟迟不切入正题?我往旁边瞄了一眼,只见吃完汉堡的雄介竟然吃起我的薯条,盒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的薯条……等一下干脆好好地扁他一顿算了!下定决心之后,我将视线移回茧墨身上。



鲜红的嘴唇刻画出一抹微笑。



她用一种说故事的口吻说:



「这是六年前的事了,水无濑家选出的下任族长杀了所有水无濑家的随从。」



白色的墙壁染上整片鲜红,有个男人穿着被鲜血喷湿的和服,单手拿着毛笔,伫立在墙壁前,身边有只灰色的老虎。老虎咬死了两个人,其他随从则被吸干了血而死。



好几只红色的金鱼漂浮在半空中。



「听说是临时发生的惨案。就在当上族长的几天前,他竟然将长久以来随侍在身边的随从全部杀死,之后便被族长逐出家门——甚至引发出了上次的攻击事件。」



简单叙述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。



啊!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目击者证言。



「当时对方的表情有如流着泪的般若面具一样。」(注3:般若面具为能剧所使用的面具之一,头上有角,脸上有张血盆大口,表情狰狞可怕。)



说完,茧墨将手撑在下巴。空荡荡的薯条盒子翻倒在托盘上。我忍不住想像起茧墨说的那段话所形容出的场景——被鲜血染红的房间,一名壮硕的男子静静地伫立着。在我的想像里,男子戴着一张和攻击水无濑家时一样的木制面具。



但是面具并非没有任何表情,像是愤怒的般若。



木制面具的脸颊上淌着泪水。



「顺便一提,这些目击者证书是目睹残杀事件之后的幸仁君所说的喔。」



我皱起眉头,想起常常低垂着头的幸仁。我问茧墨:



「是幸仁说的?」



「他是唯一生存下来的随从……与其说是随从,不如说是小喽罗比较贴切。当大家找到他时,他抱着白雪一起躲在地板下,眼睛张得大大的,一直发抖。」



听说只有他们两个逃出那间满是鲜血的房间,一直躲在那里。



也就是说,白雪也亲眼目睹了哥哥残杀众人的恶行?



我想起昨晚见到的白雪。呆呆地站在那里的她,眼睛究竟在看什么呢?黑暗中旁徨的眼神,看起来像是在哭泣一样。



仿佛正在感叹自己为何会在这里。



「身为下任族长人选的哥哥被赶出家门之后,最可怜的就是白雪君吧?继承茧墨阿座化的名号之后,我曾经造访过水无濑家,当时的她是个很爱说话的可爱女孩。可能是已经决定让她继任族长的位置,大家对她宠溺有加,让她变得很任性,并没有出来迎接身为客人的我们,自顾自地跑出去玩耍。」



小时候的我过着轻松而天真的生活,我梦见小时候的样子,还没有身为族长的压力,也不知道荣誉之类的沉重存在,只想把事情都推给旁边的人做,自己快快乐乐地过日子,只想开心地活下去。



说来可笑,小时候的我竟然是那么蠢笨的孩子。



白雪那番自责的言语敲打着我的耳膜,之前看过的场景又闪过眼前——就是摸到她手腕上的血时所看见的光景——一群大人想打开一个小女孩的嘴,拥有燃烧般炽烈眼神的女孩拼死地紧闭嘴巴,大人们却以蛮力使她不得不张开嘴。



「然后——取走了她的舌头。」



当时看见的鲜红色舌头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。



回过神来,我才发现自己用力捏爆了奶昔空杯。塑胶盖子被挤出去,融化了的巧克力奶昔在杯子里摇动着。我往旁边一看,想找回自己的可乐,却刚好看见雄介拿着我的那杯可乐,一口气喝光。我放下被捏到变形的纸杯,觉得一股怒意自腹内缓缓升起。



我想到那个金鱼屋的老头。老人为了金鱼而尽情糟蹋人类,不过他的本质也许和我差不多。



为了超能力而糟蹋身为人类的自尊。



我无法理解老人的态度。



「你无法理解的,那种观念不要理解也罢!小田桐君,我想说的只有这些,并不是要说来让你搞懂什么,这只是一段已经无关紧要的过去,即使本家的人特地打电话报告这些情报也无济于事。」



茧墨转动着吸管,接着抬高手指,将吸管弹回托盘。她看着托盘上的吸管,以满带笑意的声音说:



「我们的立场不变,依旧是等待表演开幕的观众。」



她状甚无聊地摇了摇头说,像是个等得不耐烦的观众。我想直到表演拉开序幕,她才会觉得有趣吧?我看着她:心里有种预感——她所期待的表演应该即将开幕了吧?



那道惨叫声就像是宣告时间已到。



像是表演开始时的铃声。



* * *



回去吧,小田桐君。



茧墨说完,雄介便自然地跟在我们后面。既然他硬要跟来,我也懒得跟他罗嗦,无视于他的跟随,一路走到车站。我拿出定期车票,搭上车,车厢内光线昏暗。我看着茧墨,只见穿着那身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,有如一尊被主人遗忘在电车上的西洋人偶。我和雄介抓着吊环站着,随着车子的行进而摇晃,雄介听的摇滚乐隐约传到我耳朵。穿过市中心,远离闹区的车厢内乘客意外地多,大多是准备上学的大学生,以及年轻女性。



突然,茧墨张开眼睛……我还以为她哪才在睡觉,看来只是闭目养神。她看了看车厢的天花板,又环顾四周。



她慢慢地低下头说:



「————小田桐君,你曾经跳进海里过吗?」



「跳进……海里?没有耶,虽然去过海边,但只是去游泳而已。」



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?我才哪想到这里,就看到茧墨嘴角弯起,耳里只听见电车前进时产生的噪音与震动。



然而这些噪音瞬间模糊。



「那么,你可能会被这个吓一跳喔。」



——咚。



奇异的感觉包围了我,让我无法呼吸,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糊成一片,有个「东西」包覆着我的身体,好像整辆电车车厢都掉进微温的水里,让人难以忍受。我抓着吊环的手颤抖着,喉咙一片干涸,呼吸也变得困难。我试着用力吐气,却觉得好像看见前方出现许多泡泡。不过肚子里的孩子和我相反,正快乐地笑着。



像是掉到海里的感觉。



没办法呼吸了。



「冷静点,小田桐君,这都是幻觉。车厢里还有空气,还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你害怕的怪事喔。」



听到茧墨冷静的声音时,我又能呼吸到空气了,但是身体被异物包住的感觉依然存在,还是觉得自己泡在温水当中。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转来转去,痛得我不得不用力按住肚腹,手能感觉到在皮肤下层蠢蠢欲动的物体。



肌肤上那种黏腻而温暖的触感让人联想到羊水或鲜血。



难怪孩子会那么兴奋。



电车在此时减速,可能快到站了。到站之后,我注意到月台上竟然空无一人,无人的车站似乎染上了红色色调。拍了一下吊环才放手的雄介心情颇佳地吹起口哨。跳上地铁的月台之后,茧墨迅速地转身,黑色的蝴蝶结在无人的车站画出大大的弧线。



「下车吧,小田桐君————正如同水杯装了太多水总是会满出来一样。」



啪!清脆的声音响起,茧墨打开手上的纸伞。



她开心地笑着说:



「期待已久的决战——总算要开打了。」



* * *



从地下铁车站走到地面,外面的景色似乎多了一些东西。街道上的景色没什么变化,然而背景竟然变成浅红色的天空,不像是正常的夕阳颜色,比较像是鲜血滴在水里染出来的微妙红色。只见好多金鱼在天空中游来游去,比天空的红更浓艳的红色尾巴迎风摆荡,动作比之前在蓝色天空泅泳时还要来得强而有力,它们仿佛回到了原来的栖息地般自在无比。



眼前出现的、宛如墙壁般的东西上有一些图画。



混合着红与黑的奇妙涂鸦在墙面上跃动着。



地铁入口旁的墙壁上也有只野兽正蠢蠢欲动,是只纤瘦而精实的「犬」。察觉到我们的注视,「犬」抖了抖身体,一半的身体接着跳出墙面。它细瘦的腿踏在地面上,赤红色的眼珠瞪着我们。就在「犬」露出獠牙时……



————啪叽!



雄介拿起球棒,击碎「犬」的头颅。一声惊人的破碎声之后,「犬」瘫软在地,化为一滩墨汁,嘶!混合着红与黑的墨汁蔓延至地面。另一只「犬」猛力地冲出墙面,试图攻击我们,却再次被雄介以球棒击中,脑浆顿时喷出,「唰」地化为墨汁,四处飞散。



喷出来的血液流到我的脚边。



我的视线突然出现杂讯,灰色的影像自眼前扩散开来,各种影像充斥在我脑海中——近在咫尺的卡车、摔倒的自行车、停止跳动的心电图等等。



耳边传来各种噪音。



好痛!好痛!我还不想死!好痛苦啊!



我听见很多人的声音,有老有少、有男有女,尖锐而吵闹的声音逼得我不得不掩住耳朵,当场蹲了下来,但是声音依然存在,并非透过耳膜传达,而是直接传到大脑。这些声音应该是那些鲜血主人所留下来的记忆片段,肚子里被活性化后的孩子重现了收藏在血液中的死前回忆,许多惨叫声此起彼落地响起,随即消失。



只有一道声音没有消失。



我发现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,存有某人不可动摇的记忆片段。沉稳的男人声音穿过吵杂的惨叫声,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。



我依然要创造出神。



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。



没多久,杂音纷纷消失,我的眼前突然出现完全不一样的影像,见到的是宁静安详、几乎称得上「温馨」的场景。



白皙的手臂、白皙的手心、紧紧回握的纤细手掌与美丽的指尖、某人的温柔笑容……这次的影像突然中止,一回神,却发现手里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能剧面具。由于不知道该对那些人哭还是生气好,所以「我」选择戴上这张面具。然而,杀了人又背叛了家族的「我」到头来还是无法成为般若,也无法成为鬼,就连一点可能性都没有。怀抱着满腔难熬的哀伤,「我」心想……



■■■会原谅我吗?应该不会吧?



■■呢?会原谅我吗?我猜应该不会。



但是——「我」……



「小田桐君!」



尖锐叫声响起的同时,我的脸上挨了一拳,小小的拳头毫不留情地打上我的脸。热辣的痛觉麻痹了脸部神经。我傻傻地低头一看,只见茧墨正抬头望着我。与她四目交接后,那对漆黑的眼睛流露出笑意。



「收起沮丧的心情吧!那样的绝望并不属于你。」



没错,茧墨说得对,肚子里的孩子似乎颇赞同茧墨,跟着笑了起来。透过血液所看见的景象差点将我吞没。



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



那双白皙的手究竟是谁的记忆?



「你不需要彻底地研究别人心里的痛苦。」



见我茫然地点点头,茧墨「嗯」了一声,继续往前走。墙壁上依旧存在着蠕动中的野兽,飘在空中的金鱼偶尔会游到墙壁边,接近墙面,于是墙上的野兽便张口吞下金鱼。吃下金鱼的野兽身体迅速成长,接着一分为二。我吃惊地张大双眼。



它们竟然不需要超能力者就能自行繁殖。



「还不赖嘛,居然可以自己繁殖!对了,既然战争开打,怎么可以少了族长?该把她叫来了,不能让她单独留在事务所……跑吧!小田桐君。」



茧墨忽然用力拉着我的领带,被拉得重心不稳的我立刻跪倒地上。接着,她很理所当然地要求:



「就是这样,要麻烦你抱一下,我不想自己跑,太麻烦了。」



「就猜到你拉我领带一定有什么目的……」



虽然有点不爽,但我还是认命地抱起娇小的茧墨。看见我乖乖地跑了起来,茧墨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。



* * *



幸好墙壁里的野兽们力量不强,虽然能够仰赖血液来分裂繁殖,却也因此消耗了不少力量,被雄介的球棒一打,便立刻化为一滩鲜血与墨汁的混合物。



甚至每进行一次分裂,它们的身体就好像更不成形了。



有点像是分裂失败的作品。



「『繁殖』是生物们最重要的课题。这些被画出来、只拥有短暂生命的东西无法靠自己繁殖后代,欠缺了生物所该具备的最重要能力——它们克服了这一点实属不易,即使使用的是类似单细胞生物那种最简单的繁殖方式。可惜结果也就只是这样而已。」



说完,茧墨咬了一口巧克力。躺在别人怀中的她用嘴撕开包装纸,吃起巧克力来。



「这群野兽很可能只是为了要让失去平衡的天秤恢复正常,背叛者利用吸取鲜血的金鱼来减低自己的牺牲——小田桐君,你怎么减速了?没事吧?你应该能跑得更快的啊?」



我已经没有力气理会茧墨的抱怨。从车站走回事务所大约十分钟,即使路上都是坡度不陡的缓坡,跑在上头依然让我满身大汗,头痛持续不止,还开始觉得胃酸上涌……好想吐!我对自己的体力真的没有自信,而且肚子里的孩子依旧不断地收集那些被击溃的野兽身上的记忆。我个人觉得,没有把这个舒服地坐在我手上的家伙丢下去就值得记个嘉奖了。



眼前闪过好几个画面,模糊得像是坏掉的电视,同时有好多个频道交错出现,看了头晕想吐。现实生活中看见的景物与血液中收藏的影像重叠在一起,让我有些举步维艰,只好一边专心地听着雄介挥棒打击野兽的声音,支持自己跑下去,一边吞下几乎要涌上喉咙的温热胃酸。



某人眼里的「死亡」场面——无数的惨叫声与冲击,「某人」的记忆混杂在这片混乱当中,这些随机收集来的血液当中似乎混合了这个人的鲜血。



——我曾经画过一只「鹤」。



照理说,这只鹤应当自墙壁飞出、遨游在空中才对,可是它并没有成功地飞跃,从墙壁掉落的是一只小小的纸鹤——就是■■■那白皙的双手曾经做给我的那种纸鹤。对我来说,「鹤」不是曼妙地飞翔在天空中的动物,而是■■■做给我的假鹤,没想到■■■带给我的影响竟然表现在这种地方……■■■还活在我心中。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纸鹤,嚎啕大哭。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大哭一场,只能大哭一场。



你竟然存在于这样的地方。



可是真实的你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。



折纸鹤的白皙双手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。



所以我才要呼唤……因为……世界上……绝对没有神……即使……我要赌上名誉……大家一定会恨我……我的决定并非来自于对自己能力的迷恋……所以……我并非想追求那种最高境界的超能力……我……要这么做的理由……只不过是……



——为了■■■。



——对了,这样的理由会不会被人耻笑呢?



哈、哈……我张开嘴伸出舌头,不住地喘息,口水不小心滴在茧墨脸上,她却没说什么。耳畔的噪音渐渐远离,恢复寂静,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跑到了事务所楼下。当雄介拉着我的手臂,把我塞进电梯之后,我抱着茧墨跪倒在地。



泪水滑落我的脸颊,心中悲痛莫名,我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难过。在一股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缘由的冲动驱使下,我抱着茧墨,开始嚎啕大哭起来。



为什么■■■会死?



她真的已经消失了?



茧墨的身体好温暖,被我用力抱着一定不太舒服,但她什么也没说。在电梯上升至五楼的这段时间,我像个孩子般哭泣着。电梯门打开后,雄介回头看着我们,他的脸上被画开了一道颇深的伤口,红色的鲜血迳自流着。他说:



「走吧,小田桐先生……你可以先擦去眼泪吗?」



我握着拳头擦去眼泪,同时站了起来。茧墨跳出我的怀里,率先走到走廊,从那里可以看见染成一片红色的天空——那种红色绝对不是夕阳造成的。只见一只「金鱼」忽然高高地跳往半空,又迅速一跃而下。茧墨看都不看金鱼,直接打开纸伞,啪!随着尖锐的声音响起,金鱼化为一滩血,滴垂在地。茧墨抬头一看——



天空还有好几只「金鱼」盘旋着。



距离事务所只剩下几步之遥。



* * *



——咚!



事务所大门「砰」的一声关上,茧墨同时撑开纸伞,转了一百八十度,将打开的红色纸伞朝门的方向放好,接着走过客厅,取出库存的两、三把纸伞,一一打开之后朝窗户方向摆放。纸伞放好的同时,我听到某种类似东西裂开的声音,皮肤上诡异的触感瞬间消失,有点像是经历了海浪退潮的感觉。肚子剧痛加上恶心感,我当场无力地瘫软在地。茧墨将新的纸伞靠上肩膀,斜睨着喘息的我。



「小田桐君,那些血液来自于许多不同的人,他们的记忆透过你肚子里的鬼传达给你,你一次看到所有人的记忆是很正常的。试着把影像全都整合在一起,然后心平气和地看下去——你流下的眼泪并不是你该流的,感受到的痛苦也不属于你,不需要太难过。」



茧墨说得没错,原本充斥在心中的悲痛与创伤感逐渐扩散……毕竟是别人的感情,不会停留太久。我呆呆地望着滴落在手掌上的眼泪。



「这些伤痛不该由你来承担。」



没错,我不必为了这些负面情绪伤心哭泣。



毕竟我并不了解他们的伤痛。



可阶我左思右想,依然想不出如何将那么多人的情绪汇整成一个频道来看。恶心的感觉尚未消失,头依然很晕,再这样下去,我根本无法走到外面去。



「茧墨小姐——为什么要把纸伞打开放在那些地方?有什么作用吗?」



「不要动那些纸伞喔,雄介君,纸伞的功能就像是盖子一样,盖住房子的入口,不论外头聚集再多的金鱼都闯不进来。」



听了茧墨的说明,我倏地抬起头,只见雄介正兴味盎然地戳着地上的纸伞。我看着他的动作,脑袋浮现一个疑问——茧墨应该无法以物理的方式封住门窗才对啊?



为什么她能够用纸伞阻挡金鱼的侵入呢?



「小田桐君还不知道吧?这里已经快变成异界了唷!异界等于是我的地盘,替入口加盖这种小事根本轻而易举。」



茧墨说话的同时,一抹白色的身影飘过眼前。我回头一看,只见换上和服的白雪从房间走过来……和服大概是白雪战斗时的标准配备吧?一袭纯白和服、腰带上挂着箭筒的她站定之后,看着茧墨。



「想必族长也发现了,这个世界已经逐渐变成异界,因为有人在墙上画出了太多生物。我刚才也说过,天秤已经开始失去平衡——这个世界无法容纳太多由超能力创造出来的生物,于是便失去平衡。失衡的天秤必须重新取得平衡——于是秤砣只好往异界那边移动,造成失衡现象的我们自然也被牵扯在内,越来越接近异界……伤脑筋呀,居然造成如此麻烦的局面。」



茧墨走近窗边,无法进入屋内的金鱼正在窗外悠闲地泅泳,好像那些被关在水族馆的鱼儿。不过水槽里盛装着的不是正常的水,而是看起来犹如鲜血的红色天空。



茧墨一边从小包包里拿出尚未开封的巧克力,一边说:



「你看,因为失衡的关系,街上一片死气沉沉……这就是背叛者所希望的吧?这么一来,就能在不受干扰的状况下将我们一网打尽。他会从尸体上吸取鲜血,也许是想避免出现更多牺牲者————太天真了。」



茧墨弯起嘴角,「啪」地咬下巧克力片,以轻视的口吻说道:



「这人的计划比我哥哥的还粗糙,他没想到小田桐君会因此受害吧?」



眼泪总算不再流出来,可是头痛危机尚未解除,那些充满杂讯的影像依旧在脑海里不停交替上映着,我的胃酸随着肚子里孩子的笑声节节高升中。



『继续守在这里不是办法,要不要一起杀出重围?』



白雪打开扇子建议着,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她难得出现的焦急与不安。茧墨斜眼看了她一眼,拒绝了。



「还不行。如你所见,小田桐君不太舒服,最好等他恢复再说,只有我们几个冲出去的话似乎不太好。」



向我投来一个视线的白雪用力晈着嘴唇,瞪着我,锐利的眼神中掺杂着几分焦虑与愤怒。



她的眼神好像在责怪我「要是没有你就好了」。



很明显的,她对被包围的状况感到十分烦躁。



像是一只被锁链困住、受了伤的野兽。



「没关系……我不想成为你们的包袱。你们快走吧,不要管我。」



话一说完,茧墨便用鼻子冷哼一声,将双手交叉在胸前,悠闲地说:



「小田桐君,你好像误会了,我这样说不是为了你喔!你怎么样我不在乎。不过,你肚子里的孩子会是我们的王牌……当然,你也不算没有价值啦,毕竟你能毫不在乎地让鬼住在肚子里。」



——不过你本人的意愿和现在的状况一点关系都没有,我也不想理会。



茧墨无情地宣告着,跟以前一样毒舌。「我本来就多少有点价值啊。」我笑着吐了一大口气,看来只能靠自己加油一点了。我试着站起来,却立刻虚弱地跪在地上,脑海里再次充满灰色杂讯。一抬头,只见窗外金鱼的数量似乎又增加了不少,许多感情与记忆片段从飞舞在空中、身上满是血液的金鱼传到我的大脑。



我……讨厌……死……为什么……那个人……是我的……神……■■■……这次……要说再见了……



越来越想吐了。我弓着身体,有只冰冷的小手按在我的背上。抬起头,只见泫然欲泣的白雪正看着我,无言地摇摇头,像是劝我:「不要太勉强了。」此时,突然有无数只手欺近白雪脸上……大人们肥硕的手争相抓住她的脸庞,她缓缓地张开嘴,一把以火烫过的刀子逐渐靠近颤抖着的红色舌头。



——我好像听见了惨叫声。



——有人凄厉地喊着:「救我!」



她的手倏地移开,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地笑了。刚才的片段应该是白雪的记忆,孩子又擅自吃下了喜欢的记忆片段……我忍不住看了白雪的眼睛。



就在这一瞬间,脑海里的各个频道终于合而为一。



■■■会原谅我吗?应该不会吧?



■■呢?会原谅我吗?我猜应该不会。



白雪呢?会原谅我吗?我猜应该不会。



模糊的声音渐渐消失,剩下来的是清晰得吓人的影像……视线完全切换了!一名长相恬静的苗条女性站在「我」面前微笑着,同时用力地握紧「我」的手,仿佛要我安心似地点了点头。这个「我」好像不能说话,但是她还是不断地点头,想告诉「我」,她一直都听着我的声音……她的微笑好温柔。



一种怜爱与珍惜对方的情绪从「我」的心里满溢出来。



和她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,好高兴能够遇见她,此生我已别无所求。



我只希望眼前的她永远和我在一起。



可是,她究竟是谁呢?



「黑眼珠,长度到背部的黑色长发,脸孔瘦弱,像是生病了一样,四肢纤细。」



「……?」



「这些特征十分抽象,不过我还是要问一下白雪小姐,你知道『这个人』是谁吗?」



我的问题让白雪疑惑地歪着头。为了让她多拥有多一点线索,我试着再度提供一些提一不:



「我接收到一些从金鱼的血所传递过来的记忆,这个人很会摺纸鹤,而且……应该是个很温柔的女性。」



没错,在「我」的记忆中,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。



白雪微张着眼睛,一瞬间露出僵硬的表情,随后又慢慢扭曲成快哭的模样。她用力握着毛笔,在扇面上写字。



潦草的字体像是小孩子胡乱写出来的字。



『她是哥哥的妻子,人很温柔,可是已经过世了。』



白雪只写了这些,但已足够……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爱怜与悲伤的情绪了。我慢慢站起来,既然频道已经整合完毕,那些充斥在耳膜、让我头痛的杂音随即消失,我也不再想吐,恢复到平常身体里多了只鬼的正常状态。



我向茧墨点了点头,接着,她露出猫咪般的微笑:



「好了,演员们全数到齐——来完成这场表演吧!」



她单手拿着纸伞,不停转动着。不过窗外还有好多金鱼游来游去,虽然每一只都小小的,但是一口气冲上来的话应该能轻易解决我们。



毕竟那些鱼可不是一般的金鱼。



光靠雄介的球棒根本无法对付它们,也无法靠白雪的画杀死全部的鱼,茧墨的超能力在这种场合应该派不上用场,又不能让她冲出去当炮灰……至于幸仁根本连讨论都不用。



往旁边一看,只见幸仁正躲在桌子底下发抖,雄介冲过去,一把将他拎了出来。茧墨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优雅地泅泳着的金鱼,手上的纸伞颜色似乎比这些以人血创造出来的金鱼还要鲜红。



「血啊——人类的血顶多就是这个程度了。使用人血是个禁忌,冒犯禁忌的自觉提升了超能力者的能力。」



茧墨嘴角微扬,冷静地呢喃着:



「那么,若是利用『神之血』,效果不知道会如何呢?」



神的血应该比人血还猛吧?然而被人当成「活神」崇拜着的茧墨不是一向痛恨流血吗?我心想。此时,茧墨离开了客厅,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东西——是个点心盒子,底部铺着报纸,似乎用来收藏某样东西。我看了盒子里面的东西,不禁倒抽一口凉气。



箱子里放着一个玻璃球,球上附着一个金属环并绑上细绳,可以戴在脖子上。在薄薄的玻璃球中,隔绝空气、不会凝固的红色液体摇晃着。



深红色液体其实有点接近黑色……我看过这个颜色。



那是茧墨的血。



「小茧,那该不会是……」



「没错,就是我之前给你的项链,很怀念吧?虽然是不久前的事情,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。」



茧墨笑着取出项链。血液在珠子里面摆荡着,发出「啪啪」的声音。听见这个声音,我觉得胸口像是被烫伤般地发热。茧墨拿起自己的血,看着它说:



「————『神之血』?真愚蠢,不管我是不是『活神』都无所谓,这只是观念的问题。」



茧墨将项链递到白雪面前,看着紧蹙眉头的她,开口说。



低沉的声音犹如咒文般清晰地传达出来。



「来,看好了,白雪君,这就是我的血,也是背叛者心心念念想拿到手的、独一无二的『活神』之血,本来是不会拿出来给你看的,但是……现在『这个东西』就在『这里』。」



茧墨突然放开手,咻!白皙的手指松开的同时,玻璃球跟着掉在地上。「喀」的一声,像是鸡蛋般破裂之后,里头收藏的血液便从玻璃球中喷出,碎裂的玻璃上残留着些许红色液体。



摇晃着的红色玻璃碎片,看上去像是一颗宝石。



「拿去用吧!『人血』绝对赢不了『神之血』。



白雪犹如被茧墨催眠了一样,顺从地拿起毛笔,笔尖仿佛害怕蘸到血似地微微颤抖,不过最后还是蘸上红色的血液。接着,她迅速地运起笔。



——「金鱼」



——啪叽。



茧墨拗着手指,放在地上的纸伞瞬间全部关上,窗上的玻璃突然裂开,外面的金鱼一拥而上,全部冲进屋子里来。此时,有一只金鱼跳进了这群金鱼当中。



它的姿态比其他金鱼更优美,更有力——更鲜红。



许多金鱼张开大口,朝我们冲过来,但立刻被开膛破肚。由茧墨的血所创造出来的金鱼在空中飞舞,被它的鱼鳍碰到的金鱼瞬间被击溃,飞散开来,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。没多久,冲进来的金鱼们全数被消灭,残存的只有地上斑斑的血迹。



等级差太多了。金鱼拍打着硕长的尾鳍,乖乖地漂浮在空中。茧墨伸出手,只见金鱼就像小鸟一样,飞到她的手上,吻着她的手。茧墨慢慢转身,怜爱地将金鱼放回空中,接着说:



「出发吧!」



表演正式拉开序幕。



我不打算输喔!



* * *



天空似乎比刚才更红了。自我繁殖之下的后遗症,导致路上全是一些变形的生物。分裂过头的结果,生物的形状完全崩坏,一只下巴关不牢的狗正看着茧墨,自墙壁飞跃而下,靠近金鱼,张开歪斜的下巴想咬下去。喀吱!一声巨响过后,狗的身体瞬间消失,只见金鱼吸干狗所留下的鲜血与墨汁,身体似乎比之前胀大了一圈。但是下一秒,它就将方才吸收的液体全都吐了出来。从神之血所孕育而生的金鱼似乎不想让自己的体内混入其他异物,维持一贯纯粹的鲜红,悠闲地摆动着尾鳍



白雪重新运笔,在路上画出狼。没多久,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兽出现了,两匹狼站在我与茧墨身边,保护着我们,身上的坚硬毛发随风飘逸。茧墨望着路上那群魑魅魍魉和怪异的生物,哈哈大笑。



「喔喔,真精采呀!小田桐君,我开始担心你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太活跃……虽然这个场面会让你坐立难安,不过对孩子而言就像是羊水一般,也许会忍不住冲破母体喔!那孩子偶尔也想从狭窄的空间换到宽敞的空间——幸好这里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,我应该替那个费心创造无人状态的背叛者鼓鼓掌呢。」



茧墨张开双手说。幸仁听了之后,开始喃喃自语——直到刚才为止,一直躲在一旁喊着「好可怕」的他现在站在白雪身边,似乎想保护白雪。



「我想……一定是因为……不想造成无谓的牺牲……」



他碎碎念着,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说。



「白峰少爷……就是这么好的人……」



有人死掉,他会比任何人都伤心难过。



没有人回应幸仁的话,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。背叛者是个会因他人之死而难过的人?一个引发了这么多杀戮的人怎么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?我很难理解这种矛盾的状况。



我是个畜生,但我也会难过……心里好难受。



他的情绪依然透过那些血与墨汁传达到我脑中。当肚子里的孩子哈哈大笑时,背叛者的情绪便陆续传了过来。



一定没有人肯原谅我。



「但是,『我』还是要……」



在我呢喃着的当下,眼前喷洒出许多血迹,只见被金鱼击破头盖骨的生物一一倒下。这些诡异生物的头上肿了一个像肿瘤的大包,已经不像原生的物种。茧墨一边走着,一边说:



「再继续打这些画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完没了。舞台既然已经准备好,接下来就等台上的演员到齐。既然是『他』招待我们过来这里,就得负起责任陪我们一起表演————如果他迟迟不肯现身,就由我们主动去找他。」



茧墨以脚上的皮鞋踩着血迹前进,微笑着转动纸伞。



「就是这样,小田桐君,你可以再抱我跑一次吗?」



就猜到我又得当人肉轿子。



我再度抱起茧墨跑着,头晕的感觉已然消失,可是……不是我故意强调自己有多虚,然而连搬运灭火器都让我累到快断气,即使茧墨很苗条,但一个活生生的人重量依然不轻。我靠着一股意志力硬撑下去,两只狼也在我们身边一起跑着。白雪打开扇子——



『你没事吧,小田桐先生?要不要换我抱?』



「不用,我可以的,不用担心。」



白雪怎么可能抱得动茧墨?不过我突然想到她曾经拿着一把大刀挥舞,搞不好抱着茧墨奔跑对她来说不算难事,只是现在不宜让她帮忙,因为那些繁殖过头而变形的肉块们正从道路两旁试图攻击我们。



————吱!噗沙!吱!噗沙!



声音规律地响起。雄介伸出舌头,舔去不断喷到脸上的液体,狼则是咬去了正试图抓住白雪的猴子手腕。跑下坡度和缓的下坡道之后,我们过了马路,冲进购物中心里面。就在此时,我听见了温柔的歌声——



穿着红色衣服,



可爱的金鱼,



快睁开眼睛醒来,



我要请你吃东西喔。



这是上次雄介唱过的儿歌,现在听见的歌声则来自于女性。雄介用力挥出手上的球棒,将某个肉块打在商店橱窗上——这团东西里唯一能辨别出的是一只狗爪——它随后缓缓自玻璃表面滑落。背后传来一阵歌声,配合这个歌声,我的眼前又看见一片祥和的景象。



红色的金鱼,



吐出一个泡泡,



睡着香甜的午觉,



然后自美梦中醒来。



在水无濑家的檐廊下,有名女性让「某人」的头躺在自己腿上并唱着歌。在五月新萌芽的绿色植物包围下,她轻柔地抚摸着「某人」的头发,继续唱着。



温柔的歌声响彻云霄。



没错,这是她很喜欢的歌,经常听到她哼着。



「我」知道她喜欢,只有「我」知道她的喜好。



因为,只有「我」能躺在她腿上。



——■■■还活在我心中。



——喔喔,难怪会是金鱼。



没错,「我」懂了!为何背叛者用自己的血创造出来的生物是金鱼?理由就在这里,因为那首歌是她最常唱的童谣,童谣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。当「他」想到红色的生物时,便直觉地想到金鱼。



所以在天空中飞舞的是金鱼。



本来不会在空中游泳的生物如今正在天上漫游着。



「小田桐先生,待在地面太吃亏了,我们去高一点的地方吧!」



雄介说完,用下巴示意我看向某座天桥。由于购物中心内的联络通道高度不够,我们于是走到与百货公司连结的天桥。我奋力往天桥的方向奔跑,紧咬着嘴唇。



背叛者等的就是这一刻——这个世界往异界倾斜,直到让金鱼飞舞在空中的程度。他一直等着,一直一直盼望着,枯等着这一刻,几乎要等到独自痛哭流涕。



他一直期待着毁灭「神」的日子到来。



但他为何迟迟不肯现身?到底在拖拖拉拉些什么?



我们与被称为「活神」的茧墨阿座化都已经到了这里,他却还不出现。



「我」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刻到来吗?



「是啊,开战阶段到此为止,小把戏也玩够了。」



茧墨像是读取了我的心思般低语着,声音虽小,却清楚地钻进我的耳朵。她倏地从我怀里飞跃而下,正在爬楼梯的我差点重心不稳跌倒,却换来她的斜眼一瞪。她轻松地降落在地面上。



然后低低地说:



「就快出现了。」



野兽的咆哮适时地出现,回应了茧墨的预测。天桥剧烈地晃动,强而有力的脚步声震撼着我的耳膜,我抬头一看。



情绪激昂的老虎正自另一头的楼梯疾速冲了过来。



那是一只比我在水无濑家见过的老虎还要美丽的「猛兽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