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.烟花绘图(1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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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的我以为,人生于世不能依靠他人。但感觉这种想法像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放弃,现在连我自己都瞠目结舌,自己的内心深处竟是如此执拗。
我不由地自嘲,当初哭成了那样,却仍不长记性,还跑来医院露脸。
今天的活动是读图画书,早濑稍微提高嗓音,温柔的朗读声在儿童活动室里回响,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述的故事。
“公主咬了一口小小的果实,顿时泪如雨下。”
书中的公主曾为了王子说了一个谎言,在她吃下了魔女制作的“真实之果”后,哭着诉说自己心中的懊悔。不少孩子听到这里眼中泪光闪闪。
“就这样,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。”
知道真相的王子在之后的故事中大展拳脚,最后也是大团圆结局,孩子们满心欢喜地听到了最后。
这边孩子们欢天喜地,冬月则坐在后方的椅子上,脸色十分痛苦。
感觉她有些喘不上气。
读完了图画书就是钢琴的时间了。
冬月弹琴的时候频繁出错,中断了好几次。
第二天。
志愿者活动的时候,冬月并没有来。
听说是病情加重了。
又过了一天。
她还是没来。
我知道她的病房在哪。
有一天,我见她走路时摇摇晃晃的,实在担心,便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走到病房。这毋庸置疑就是跟踪狂的行径,我当时都觉得自己真可怕,而现在只想对那时的自己说一声“干得漂亮!”
早濑和鸣海前去参加孩子们的游戏时间,我和他们告别,直接来到了冬月的病房前。
该说真不愧是高级医院么,整个医院的病房都是单人房,房间门牌整齐划一地排成一列,每张上面只有一个名字。从儿童活动室的楼层往上走一层,我来到了西馆七楼,写着“冬月小春”的房间前。
刚要敲门,房间内有声音传出来。
“真的要剪掉吗?”
“嗯,拜托了。”
我轻轻地将门推开一条缝,往里面瞧。
隔着门缝只能看见白色的床尾,没看到冬月,反倒瞄见了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。虽然我对和服不是很了解,但一眼看上去应该很贵。质地亲肤的群青色布料上印着扇子的纹样。
这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有几分冬月的神韵,只是眼角更为下垂,显得稳重大方。应该是冬月的妈妈吧,这位疑似是她妈妈的人手里正拿着把剪刀。
冬月的妈妈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,她向门这边看过来,和我对上了眼。不好,我心跳漏了半拍,她妈妈忽然表情明快起来,在嘴唇前竖起手指,比了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“行,我去买点饮料过来,呵呵。”
她对着床的方向说道,然后迈着碎步啪哒啪哒地快走到门口。走出房间,眨巴着眼睛兴致满满地瞧着我。
“(你是小春的朋友?)”
她悄声问。
“啊,嗯。”
“嘘!”
我刚出声,她立刻示意我小声点。
“(去那边说吧,别被小春发现了)”
她将剪刀抱在胸前,呵呵呵地笑个不停。明明把剪刀放下就好了,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却还勾在把环上,看上去很猎奇,也有点儿天然呆,不愧是冬月的妈妈。
我们坐在自动售货机前的沙发上,冬月妈妈满脸微笑地看着我。由于她和冬月很相像,之前和冬月从未有过的“视线相交”如今有种实现的感觉,真是不可思议。
“小哥,你是冬月的朋友?”
“啊,对。我叫空野驱,和她同一个大学。”
“大学?”
冬月妈妈忽然插话。
“她是上着大学呢对吧?”
“啊,没错。我们一个专业的。”
“太好了~”
她仰头靠在沙发上。
“那孩子,住院之后一直说‘我没上大学’,我还以为是我糊涂了。”
“她在家也这么说的吗?”
“她跟你说什么了?”
“……感觉像是,把我们都忘了。”
冬月妈妈瞪圆了眼睛。
这话该不会害她伤心了?
难道不该说出来?
内疚感在我心中越积越沉。
但意外的,冬月妈妈温柔地笑了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苦了你们了。”
我看得出她刻意将悲伤隐去不表露在脸上,那个表情看上去格外揪心。
“没有,我没关系的。”
“别这么说,心里不好受吧。”
“这没什么。”
“是嘛。”
她笑了,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。
我一不小心问出了口:“妈妈您才是,不觉得难过吗?”(译注:日语中「おかあさん」也可用来称呼他人的母亲)
“哎呀,叫我‘妈妈’,难不成……”
“不,不是的。”我慌张地否认。“我开个玩笑,啊哈哈,啊哈哈……”她又笑了,刚才开始就总在笑,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,不愧是冬月的妈妈。
“这话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……”
冬月妈妈语调平静下来,稍作停顿后说:
“是很难过。”
这平和的声音让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。
“真的是每天都在自责,当初怎么没能把她生得健康一些。”
她继续往下说:
“可要是连我都哭丧着脸,就更对不起孩子了。反正躲也躲不过去的坎儿,起码要在她身边,多为她笑笑。”
她的眼角泛出点点泪光,我的视野也跟着模糊起来。
“所以,我要陪着她,虽然心里不好受,也想在她身边,给她笑声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听到我的回答,她微笑着道了声:“谢谢”,咔嚓咔嚓地活动了一下剪刀。
“这剪刀是怎么回事?”
她看了看手里的剪刀。
“啊啊……这是要给她剪头发,因为药物影响要开始脱发了,这已经是第三次了,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她肯定也都知道。”
“……这样,那么漂亮的长发……”
“啊,不过,剪了不会直接丢掉。你知道公益捐发(Hair Donation)吗?”
“公益捐发(Hair Donation)?”
我拿出手机查了查,这似乎是一项公益活动,通过这个活动能将自己的头发寄给因病失去头发的孩子们。寄出去的头发会被做成假发无偿捐献出去。现在供不应需,许多孩子还在排号等待。
“冬月之后也会脱发,明明她可以做成假发自己用。”
冬月妈妈摇了摇头。
“不,她说自己曾经也因为头发脱落很难过,所以想把这些头发送给同样为此而难过的孩子。”
“确实……”
话到一半,忽然噎在喉咙。
这句话真的很像冬月说的。我急忙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。
我先是深呼吸,然后又使劲吸气,总算是忍住了。
“冬月她,确实会这么说。”
“那是,虽然说这话显得我做母亲的太傻,但她是我的骄傲。”
“好了,你有时间来看看她。”
冬月妈妈留下这句话,握着剪刀的右手向我挥了挥,向病房走去。
*
“今天我们来在这张纸上画烟花。”
今天的儿童游戏时间,我们决定和孩子们一起画烟花。
有种烟花叫做造型烟花,可以表现出笑脸,星形等某种特定的图案。
我们让孩子们来设计烟花的造型。
一周前,我在图书馆解读了冬月书签上的内容之后,给早濑打了一个电话。
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:
“我们来放烟花。”
早濑之前是学园祭的执行委员,我找她商量完成学园祭上未能展示的那场烟花表演。
“刺激一下她的记忆,可能会有转机。”
我将主治医生的话告诉她,打算为她补上那次未能看到的烟花表演。
我们计划了好几天。
早濑作为学园祭执行委员和我起草计划的时候,想到能不能让孩子们也过来看。之后去找烟花社团代表琴麦学长商量,最终制定了“孩子们的烟花”这个计划。我们将计划向大学、烟花制作公司等相关人士进行说明,决定举行一场纳凉烟花大会,弥补学园祭上的遗憾。
孩子们聚精会神地用彩色铅笔将自己设想的烟花图案画在纸上。
今天,冬月也没能过来。
听相识的护士姐姐说,她现在好像正躺在病房里。
因为涉及个人隐私,我没能打听到她现在病情如何。
游戏时间结束,早濑将白纸和彩色铅笔递给我。
“这件事就交给你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了点头,和她告别。
早濑拿着孩子们的画回大学去了。
我则走向冬月的病房。
中途遇见了冬月妈妈,她向我微微一笑。
“谢谢你啦。”
“不,是我不好,连着几天都不请自来。”
“小春就拜托你照看了,我有事出去一趟。”
她手里拿的是冬月的手机,屏幕碎得像是蜘蛛网。
“之前那孩子在房间里摔坏了,现在同机型的手机总算寄到了,我正要去取。”
“是嘛。”
“啊,还有这些,口罩和杀菌喷雾,她估计是睡了。”
她将口罩递给我,往我手上喷了些杀菌喷雾。看来冬月的病情已经恶化得相当严重了。
我来到冬月的房前,先做了一次深呼吸。
稳定下情绪后,敲响了病房的门。
没有人应。
“打扰了。”
我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,简直像是个小偷。冬月正在睡觉,可调节式的病床现在支起靠背,冬月就靠在上面睡着了。
房间的窗户开着,每当窗帘晃动,清凉的夏风便涌入房间,风里有种大城市少有的清澈。
冬月的头发被狠狠地剪短了,之前是大小姐般的长发,如今成了稍稍没过耳根的短发。
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感受着流入房间的微风。
冬月就睡在我旁边,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。
她睡着时的样子就像是白雪公主。
我看着她,心中涌现出连绵不绝的爱意。
为了尽量不打扰她,我屏住气息,静静地注视她的睡脸。
愿这平静的时光能永远延续。
可当我想到蚕食冬月的病魔时,一股恶寒旋即将身体冻结。
为什么总让她承受这种命运呢。
活过今年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五。
想到这个数字,眼前她安详的睡脸忽然变得狰狞可怖。
死亡略过脑海,将要失去她的绝望向我袭来。
从窗外流进的凉风仿佛也变得寒冷难耐,我轻轻地关上窗户。
窗户响起了“吱呀”的声响,完了,我心里一惊。
“嗯~”冬月被吓得一颤,迷糊着哼了一声。
“妈妈?”
她睁开双眼看向我这边,我还以为被她看到,不禁惊慌失措,转念一想冬月不可能认出是我。
“窗户就开着嘛~,凉凉快快的好舒服。”
这撒娇一样的语气听着还真是新鲜,她翻了个身背朝着我,我险些失笑。她似乎也奇怪“妈妈”为什么没有反应。
“妈妈?不好意思,是护士吗?”
语气微微焦躁。
我也没办法再保持沉默,便开口说:
“抱歉,我是空野。”
冬月愣了一下,似是想起了我,脸色一沉,摸索着找护士呼叫器。
“等等,等一下!”
“为什么擅自进来。”
“我就是,最近都没见到你,有些担心。”
“我都说了让你忘了我。”
“就只是过来看看你,你妈妈也托我照看你。”
“你见过我母亲了?”